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得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这篇楔子为开篇提纲挈领第一要章,却写得平白如老叟叙家常故事,通篇没有一句华丽辞藻,没用一个典故,也不用半句文言,现在读来也如今人写的一般亲切,文字通畅易懂,意境却美妙如画,尤其思想境界的超凡脱俗,前无古人。对于中国古典文学,这无疑是一次重大革新。在此之前,无人将画画的白描笔法用于小说描写景、物、人。此前的中国小说,几乎都不描写景物,写人也是身高八尺,怒目圆睁,或花容月貌、闭月羞花之类。吴敬梓仅这开篇第一回的景物描写,已堪称开历史先河。还有对王冕这个人物的描写,也如画功一般逼真生动,这也是中国小说创作的一个历史性进步。而这前无古人的进步,又引出众多后之来者,因而堪称文学史上一块重大里程碑了。总括全篇这第一回,借名流“敷陈大义”,即今天所说的主题思想,不仅当时振聋发聩,至今也闪烁着不朽的光芒:作者借所描写的前朝人物之口,直指当朝“取士之法定得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而作者著此书所处时代,正属史学界已有定评的“康乾盛世”,是乾隆皇帝执政的太平盛世之年,吴敬梓却独具慧眼指出“一代文人有厄”,这不正是让时人讥笑他痴狂癫怪的所在吗?那么他于太平盛世中指破的“厄”在哪里呢?看完他用十年心血写成的《儒林外史》全篇,便可理会,厄在用无用的八股时文取士,而文士们的心灵已被僵死的八股时文腐蚀坏了,不重视“文行出处”,一心只把朝廷规定的“取士时文”,即“八股文”,当博得皇帝说好而乞求官做的敲门砖。但是,对作者“一代文人有厄”的先见之思,同时代的一些得意文人竟认为,那一代文人哪里有厄,欣逢太平盛世,如果仍然说有厄的文人,一定厄在他自己无能。这等说法所指的能,只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谋官发财光宗耀祖方面有用而于国计民生无用的私能,而不是出以国家与民族发展的公心,于人的心灵健康着想的公能。